作者◎虞彩虹

我跟着一片云来到大皿。到了大皿，我才发现，那片云就飘在双峰山山头，轻轻的，薄薄的，软软的，还跟三月的风一样，凉凉的。双峰，很多人直接用它称呼大皿。而大皿的命名缘由，通俗到只需顾名思义。

穿村而过的溪流，称皿溪。皿溪水由北往南，潺潺而去，去向何方？往方山、冷水那边下去。从哪里来？一边从东坑下来，一边是横乌、溪上汇合后过来。居住在溪流交汇处的那个中年男子指了指双峰山的两边。村里人不爱说东西南北，他们爱说“上去”“下来”。我是个路盲，在小巷中穿来穿去，找不到停车之地时，被问的人都告诉我同一句话，从这里走下去就是了。他们边说边用手指，这随意的一指，也透着流水的意味。就像比起天气预报，他们更爱抬头看天，根据天上的云来判断天气。他们如此顺应自然，流水跟行云皆已融入他们的生活。

若说大皿是一幅画，皿溪便是画的轴心，画面随着水流往两边慢慢舒展。水是青山色，微微地动，眼波亦跟着微微地动。有迎春花瓣平散在水波上，明黄色，阳光下，明晃晃的。水波下有大红鲤鱼的身影，身影也微微在动。抬眼，与青砖黑瓦房隔岸对视一眼，那青砖黑瓦房似乎也微微动着。岸上，还站着微微心动的人。

既而，一只鸭子从对面游过来，近了，愣愣地盯着我，一扭头，看看没有别人，又回头看着我。不一会儿，慢慢朝远处游，复又慢慢游回来，仿佛在水上舞了一曲。但不再看我，偎在面前的岸边，低头弄自己的羽毛。这只独行的野鸭，跟岸边新绿的柳树、杏树，都在跟我说，这，便是皿溪的春色。

沿溪而下，有淡淡酒香，若隐若现。酒娘的小店到了。酒娘不在店里，只有“皿溪清酿”的字幅静静挂于墙上，清酿排在架子上，书本列于架子底端，绿植置于案上、窗边……酒娘不知又忙什么去了。我平生尝的第一口白酒就出自酒娘之手，有白酒的辛辣浓烈，亦有我喜欢的甜味。酒娘的笑容是另一种行云流水，自然、明媚，比清酿还诱人。

皿溪水，流得很慢。我走出几步，那迎春花瓣还在眼前，我走出很多步，它竟落在了我身后，我绕一圈回来，花瓣才漂过两三座桥。这流水上，每隔百米，就有一座石桥。这些石桥，本可一律平铺过去，却非要这样上一下那样下一下，突然宽一下又突然窄一下，桥栏也间或实心间或镂空，而万变又离不得一个连字——它们连接了东西两岸的人家。那座有上下坡，坡上又设了台阶的桥下，有女子在浣衣。捣衣声从水面往上飘，撞到桥顶，被弹到岸上，“嘣、嘣、嘣”，极富质感，似从音箱里出来。

皿溪上只有三座桥的时候，人们爱说双峰山似“羊”字的犄角，三座桥形“羊”字的三横，皿溪就是中间那一竖。如此，大皿村在人们眼里，便是天人合一的神工之物，是上天赐予羊氏后人的风水宝地。这样说，只是为了表达人们对这片山水的热爱罢了。其实，更早的时候，皿溪上并没有桥。更更早的时候，连人也没有，只有双峰山已是山的形状，皿溪水也有了水的样子。人，是后来出现的。唐武宗时，侍御史羊鹗生第三子羊愔曾任嘉州夹江县尉。《续仙传》记载：“羊愔者，泰山人也。以世缘官，家于缙云。明经擢第，解褐嘉州夹江尉，罢归缙云。……而惜幽栖括苍山，性唯沉静，薄于世荣，雅尚逍遥，常慕道术。”《磐安大史纪略》记载又云：“唐会昌三年（公元843）嘉州夹江尉羊愔，避乱弃官隐皿川，晚年以寻仙访友为乐，食蕈而‘不进五谷’，游无踪。”

真是人如其名。愔，有“安静和悦”“静寂深沉”之意。怪不得，大皿的老人或静坐，或轻声聊天，连打牌都是安静的。大皿人待客亦热情有度，不失真诚。这么说，他们脸上的安宁、温暖、善良、达观，既源自先祖，亦得山水滋养。他们的性情，既有山的厚度，亦不失流水的澄澈。这种温和与安宁，跟皿溪水一样，不急不躁，不慌不忙，流淌于他们的眉眼间、骨子里。只有发自内心地喜欢一个地方，才能调养出似这个地方一般的温和性情来。

从进士台门里出来，被一热心人引进另一扇台门。他说，这是赵仲苏故居，也是他小公（小爷爷）家。他小公即羊省三老人。抗战期间，宁波中学内迁。当时作为赵仲苏学生的羊省三，向校长推荐了大皿，并邀校长及校务人员住在他家，对学校师生也照顾有加。巧的是，我看到酒娘正发文寻访当年于大皿求学的宁中人。我相信，那些散落在时光深处的人和事，会沿着皿溪水慢慢聚集回来。老人正斜倚床头休息，见了我，立马起身，笑眯眯地招手，自然得像对待他的孙女。如此简单朴实的好意，实在让人难以招架。老人已101岁高龄，依然眉清目秀。他院子里的虎耳草、筋骨草，亦蓬蓬勃勃，一尘不染。他和它们，都带着仙气。

大皿沿河成街，临水建房，类似的四合院有不少，多明清建筑。这些建筑传统，朴素，谦卑，它们离田野那么近，离水那么近，离山那么近。我喜欢大皿内里这种岁月深处的模样，泛着回忆的灰白陈旧的墙，写着故事的悠长狭小的巷……这些小巷，落雨即诗。适合一个人。也适合两个人，一男一女。一个人，可以想想戴望舒。两个人，可以学戴望舒，抑或做油纸伞下那个结着丁香般愁怨的女子。

我想好了，下回，择一雨天，到大皿的小巷来听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