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◎ 卢国兴

五月底，邻居家那一树杏子在枝叶掩映下渐次成熟。红透了，便离开枝头往水泥道上掉，啪，啪，或四分五裂，或稍有破损而无伤大雅。路过者多视而不见，惟个别年长的，小心翼翼捡起它们，洗净，去核，往嘴里送：嗯，酸甜软糯的。也有不少掉落池塘的，不沉底，不远游，在进水的涵洞口攒起个方阵，像难民营。风起了，鱼来了，难民营被冲破，杏果们被赶往池塘的角角落落，鱼儿不会享用，村保洁员视而不见，它们便在水面等候自然分解。

和村西头有四五百年树龄的古樟、皂角比，这杏树嫰着，四十来岁而已。因为年轻，难免不懂事，有现代年轻人的作派：清高，不屑结果。近几年所以一改常态，每年此时硕果满枝头，大约和五六年前村长要砍它，而最终被村中那位房地产大亨保下有关，自以为当洗心革面，方能报大亨之关爱。

邻居是个大气男子，自家栽种的杏子每年很少享用，招呼周边各家自己上树采摘。周边邻家不少，喜欢杏子的自有人在，却少有应主人之请上树的，或称地里活计忙，或称家人不爱吃，于是，这熟透的杏子，只能不分昼夜地往地上或池塘掉。啪，咚，啪，咚，似乎在幽幽吟诵“我本将心向明月，奈何明月照沟渠”，那声音有些无奈、伤感，特别在夜深人静，砸下的杏果破碎于心头，沉甸甸得一塌糊涂。

原本身价不菲的杏子，不知道为什么，这些年竟沦落到如此地步，特别今年，像落架凤凰。

村中有六棵杏树，村东南一棵，村东北两棵，村西南一棵，村中间两棵。村东南、村西南及池塘边的这几棵，皆在人来人往处，掉落地上无人收拾，便在车来人往中碾成稀巴烂。深夜，让“咚咚啪啪”声砸醒，便睡不着，便想起十一二岁跟姐去左库村趸杏子卖的事。姐知道杏树主人规矩：采摘时间爱吃多少是多少，不算钱；过了秤，吃自己的。回家路上嘴又犯馋，要吃，姐不让，于是吼她。尽管吼，姐也不让。

五月十八后的天气有些怪，往年杏子成熟期，雨水多得枯枝也能插活，今年这连续半个多月的高温、干旱，地里的瓜果蔬菜与玉米，多半已经蔫耷耷。需水量极大的豆荚、黄瓜，叶子已经开始萎黄蜷缩，进入盛产期的它们，丢卒保车，只能以少开花不结实自保。更有五月十八后扦插的那些番薯秧子，不少已成引火材料，打算下地补插，可老天不给雨水和天气。

六月六日，已是二十四节气中的芒种，老黄历云，“斗指已为芒种，此时可种有芒之物，过此即失效”。老黄历的提醒，可能是一代代农民“只可失收不可失种”观念形成的因素，这自然没错。可当看到邻居家的杏果一个个在堕落，又不免怀疑：为什么放着眼前的不收，偏去追求那渺远的？

六月五日，人们照样下地挖贝母或抽水抗旱。下午三时半，正西方的空中堆起几重铅灰色云层，不久，这云弥漫整个天空。殊不料黑过一阵后，云层开始飘散，天色慢慢儿变淡变亮。人们正在感叹又是一场空欢喜时，变亮处的正前方突然杀出匹黑马，急先锋似的一道浓云，义无反顾地以横扫千军的气势迅速向东逼进。地里农民渐渐喜上眉梢，邻居家杏子犹浑然不觉，依然满肚子委屈、不紧不慢地抖落那些红透的果实，扑通，啪嗒，啪嗒，扑通。

老天仿佛受到什么刺激，一个激棱，起风了，好大！就在这时，不甘后进的急雨旋踵追至，一片哗啦啦的倾泻声中，可欺的雨丝被风撕成雾汽，掺杂在雨粒间，铺天盖地地笼住了近处的房舍、远处的大山。风继续逞威，杏树的枝叶便跟着大幅度旋转摇摆，于是那满树熟透未熟透的杏子，猝不及防间硬生生被扯离枝头，在风雨声中急骤落地，哗啦啦，哗啦啦，池塘一角激起一朵朵浪花，邻居门前铺开一层层“黄金”。

风继续肆虐，雨继续疯狂，它们互相撕扯着，卷过房顶，在瓦面上撞出一阵阵滑动的雾气，它们摇撼着窗玻璃，试图与玻璃后那些个脸孔照个面。街面上汇出一道道浊流，涵洞口泻出一道道瀑布，横陈于池塘水面的杏果遗体以及水中漂浮着的凤尾莲，被泻入池塘的来水推向一角，来水，也将原本深褐色的死水改染成淡黄色。刚才还在水面喘粗气的鱼儿，随着来水的增多，逐渐潜入水底。

风停了，雨小了，平时只爱耍点小脾气的杏树，被这场风雨整得大伤元气，疲惫了，受惊了，默默地站着一动不动。这个晚上，不再有砸在心头的“咚咚啪啪”声。

风雨之后，入梅日子依然不见透雨，芒种后的地里便无庄稼可种，而邻居门前的那棵杏树，心情已经近乎抑郁。沉寂一两个晚上后，池塘一角再次响起它的坠落声，与前相比，这坠落声已成寒号鸟黑色冬夜的哀号。捡起落果细看，皱巴巴的它们再无往日的饱满和神气。